六月中文网 - 历史小说 - 狼牙在线阅读 - 第五章

第五章

        1

        92迅雷演习导演部。大战即将来临,伪装网下的导演部人声鼎沸,军人们都很兴奋。战争,哪怕是模拟的战争,都会给军人带来一种男人的阳刚。刘晓飞和张雷还有十几个红牌学员穿着迷彩服坐在导演部外面的山丘上,无所事事。他们可以看见远处铁甲兵团在集结,航空部队在转场,步兵部队在开饭,而他们这些未来的准军官却在这里无所事事。一列由高级越野车组成的车队扬着尘土急速驶来。

        张雷定睛一看:“机会来了。”刘晓飞顺着他的眼睛看:“怎么?”张雷问:“那个序列的车号是哪个单位的?”刘晓飞看了一眼:“军区司令部的,中间那辆是老爷子的车。”张雷起身:“我说机会来了嘛!快快快!都列队坐好,唱歌!唱革命歌曲!”队长就喊:“张雷,你整什么景啊?”张雷说:“报告!引起目标的注意!”队长不明白:“什么目标?什么注意?”张雷说:“目标——军区主管作战的副司令员,注意——对一些未来青年军官在这里虚度时光的注意。”队长站起身:“胡闹!张雷,组织学员可以参加演习是学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你成心给我添乱是不是?”张雷回答:“报告!我们的命令是参加演习而不是观摩演习!我并没有篡改学院的命令!”队长哼哼两声:“强词夺理!——怎么,坐着不舒服了?”张雷说:“是!”队长拿起帽子戴上:“我去上个厕所,张雷,你带队唱歌,没有命令不许乱跑。”

        张雷就组织大家坐好:“注意——《侦察兵之歌》!来无影,去无踪,如行风,是闪电,单枪匹马闯敌营——预备——唱!”狼嚎一般的歌声响起。导演部的人出来看了看,又回去了。老爷子的车队停在外面,参谋们陆续下车。老爷子穿着迷彩服下来,一眼看见了那帮年轻学员。他问:“这是哪个单位的?”导演部指挥回答:“陆军学院来参加演习的。”

        “怎么坐在那儿?”老爷子问。

        “他们没有演习任务,观摩。”

        “士气不错。”老爷子就进去了。刘晓飞看副司令进去了:“张雷,老爷子进去了。”

        “看来没戏了!”一个学员沮丧地说。张雷闷着脑袋想。

        导演部里面,高级军官汇报了演习准备情况。老爷子认真听着,提了一些问题,得到比较满意的答复。他正要说话,听见外面响起一片整齐的喊杀声。老爷子起身,军官们也赶紧都起身跟他出去。老爷子看见山丘上,年轻的学员们在进行格斗训练,杀声连天。

        “你们胡闹什么!”队长跑了过来,“对不起,首长!这群野马驹子我不看着就要折腾!我马上让他们停下!”

        “把他们给我带过来。”老爷子说。于是学员们在老爷子跟前站成一排。

        “你们,谁是头儿?”——没人说话。

        “敢做不敢当?”

        几乎同时,张雷和刘晓飞跨出队列。老爷子看看他们:“谁是主官?谁是副手?”

        “报告首长!主意是我出的!”刘晓飞抢着说。

        “不,实施是我指挥的,责任在我。”张雷说。

        “蛮仗义的吗?”老爷子淡淡地说。张雷刚要说话,老爷子举手示意停,随即看看自己的手表:“我给你一分钟时间阐述自己的想法。战争瞬息万变,这一分钟是宝贵的一分钟,是鲜血铸成的一分钟,希望你珍惜。开始吧!”

        “是!”张雷敬礼,“我想说的就是一句话——在战争时期,让一群年轻的军人观摩战争,是不是一种极大的人力资源浪费?”

        “我没让你反问我。”老爷子脸上没有表情。

        “我的答案是——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是军人,投身战争是我们的义务,更是我们的事业!我们不能坐在山头上等时间过去,等青春老去!我们都具有……”

        “时间到。”老爷子说,转身进去了。

        “你尽给我惹祸!”队长怒了,“赶紧回去坐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家悻悻地回到山丘上坐好。一个大校跑出来:“你们准备一下,去红军司令部报到。刘军长会给你们安排任务,你们现在是红军了。”学员们欢呼起来。

        2

        在红军司令部领了臂章,接着又发了武器。大家拿着81杠站在司令部里面,迷彩服上一排红色肩章,谁来了都要看两眼。红军司令刘军长当然没时间料理这些初生的虎犊子,副参谋长百忙之中见了见他们,让下面的干部安排他们分到各个部队去见习。刘晓飞和张雷被分到了夜老虎团侦察连。这是一个英雄的连队,从井冈山一口气打到全国解放,威名远扬。连长肖乐中尉也是军区大院的老大哥,比刘晓飞早当兵几年,说着说着都不是外人,就安排他们跟自己去执行战场侦察和袭扰任务。这是进攻的前奏,不少侦察分队都要派到敌后去进行侦察和破坏活动。当然,如果是战争,肯定回来的是少数。

        侦察分队在天黑以后出发,肖乐带着这支小分队直接进了青纱帐。张雷紧跟肖乐的指挥组后面,刘晓飞则被分到了火力支援组,在最后面。出发以前,他们俩就被告知:担任蓝军特战力量的是军区狼牙特种侦察大队抽调的两个中队,大队长何志军也是蓝军的副参谋。肖连长出发以前强调:“我们的敌后渗透和战场侦察都受到蓝军特种部队的强力压制。他们参战老兵多,实战经验丰富,而且装备也比我们要好。所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这才够味儿!”往脸上画伪装油彩的时候,张雷禁不住内心的兴奋说。

        “能和这样的对手打一场仗,哪怕是模拟的,也不虚此生了!”刘晓飞戴好钢盔,看着镜子里面自己年轻的脸上斑驳陆离。

        “必胜!”张雷伸出拳头,刘晓飞敲击他的拳头:“必胜!”两个年轻人都是意气风发。

        侦察分队在青纱帐之间穿行,犹如出鞘的黑色利剑与黑夜融合为一体。天色渐亮,侦察分队已经到达蓝军纵深的1号山谷,这是蓝军前后方最重要的补给基地。山下,兵车来来往往,帐篷、路标林立,人声鼎沸。几辆插着蓝军标志旗子的吉普车开到临时加油站,陈勇吩咐田大牛他们安排赶紧加油,自己走出加油站点着一支烟。他们是蓝军的特种部队,现在担任的是搜索队,排查红军可能进行的侦察渗透行为。陈勇站在路边抽烟,身边军车不断地过。田大牛跑步过来:“排长,差不多了。”陈勇说:“老田,你觉没觉得哪点儿不对劲?”田大牛问:“怎么了?”陈勇看着蓝军后方漏洞百出的防线:“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田大牛左右看看:“这不动静蛮大的吗?”陈勇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跟你说不清楚。大战前夕,安静就预示着危险。对方在酝酿新的进攻,走吧,巡逻。”

        肖乐看着山下蓝军特种部队的车开走,冷笑:“这厮终于让我遛过来了。”旁边的战士低声问:“连长,你认识他?”肖乐忍着自己的得意,说:“我同一年当兵的战友,号称是西线特种作战的第一勇士。准备给他们点儿带响的,把这个补给站给废了。”战士说:“连长,这是白天啊!”肖乐说:“正因为是白天,他们才想不到!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抢他们的车跑了。”

        陈勇的车没开出去多远,他一脚踩在了刹车上,后面的车队也立即停了下来。一直皱着眉头的陈勇翻身跳下来:“不对劲儿!肯定有问题!”田大牛跳下来问:“排长,到底啥问题?”陈勇命令:“这车不能坐了,拦车,我们回去。”乌云站在路上拦住了一辆送菜的炊事车。陈勇一挥手,大家都上去了。开车的志愿兵很有意见,但是意见归意见,陈勇戴着少尉军衔是干部,还是得听他的。大家拿菜盖着自己,藏身在菜车里面。

        肖乐已经带自己的分队下山了。穿着迷彩服的侦察兵们潜行在草丛中,路上没有人注意到,路边的草丛里已经趴着十几个敏捷的身影了。张雷将发烟手榴弹的盖子打开,手里抓了两个,小拇指勾着扣环。刘晓飞握紧步枪,压着自己的身子,右腿蜷缩,准备出击的姿势。肖连长正要准备下命令,又一辆卡车开进来,停在停车场。他把手压下来,仔细一看,是辆运菜的军卡,心放了下来。他举起右手,狠狠往下一压。几乎同时,张雷已经起身,右手的两颗发烟手榴弹就出去了。两颗手榴弹扔得很准,直接落在加油站边上。按照演习规则,这个加油站已经报废了。刘晓飞举着步枪,对着满眼的红军士兵一阵扫射。

        “前三角!”肖连长高喊一声,大家就按照前三角队形杀进去了。蓝军士兵确实是措手不及,枪声一响就是鸡飞狗跳。警卫战士还没还击,就被冲到跟前的侦察兵们抵近射击,抵赖都抵赖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去。其余的后勤兵大部分都没武器,或者没带在身上。肖连长带自己的侦察兵冲到停车场,准备抢车逃窜。陈勇窝在白菜堆里,等着脚步声和枪声越来越近。肖连长带人冲入停车场。

        “啊——”陈勇怒吼一声,从白菜堆里站出来开始扫射。十几名蓝军特战队员也从菜堆里跳出来一阵扫射。刚刚冲进来的红军侦察分队没反应过来,还在发蒙,蓝军特战队员已经跳下车冲了上去。这下空包弹没法儿打了,双方都是抡着步枪大打出手。更多的蓝军搜索队在山路上出现了。肖连长高喊:“能跑几个跑几个!”

        刘晓飞一拳打倒一个冲上来的蓝军特战队员,张雷抢了一辆三轮摩托冲过来,也不减速,刘晓飞二话不说飞身上车:“连长!上车!”肖连长紧跑几步,被陈勇飞腿踢倒。肖连长高喊:“你们走!别管我!”张雷驾驶三轮摩托,带着举枪扫射的刘晓飞冲出战团。两人都是衣衫破烂,满头是血,蓝军搜索队立即紧跟他们而去。蓝军搜索队包围了停车场,红军侦察兵放弃了抵抗。陈勇把肖乐扶起来:“肖乐,又见面了。”

        肖乐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会搞这儿的?”陈勇敲敲自己的钢盔:“直觉。”

        “屁直觉,是不是有什么技术侦察手段?你们事先截获了我们的无线电?”

        “大战前的安静,就是暴风的酝酿。”陈勇说,“都是半斤八两,你们没有的,我也没有,截获个屁。”陈勇数数:“你们跑了几个?”肖乐闷闷地回答:“两个,都是军校来见习的侦察系学员。”陈勇看着二人逃离的方向,电台报告没有追到他们,他们弃车进山了,现在还在搜。

        3

        黄昏,一架米-8运输直升机降落在导演部外的山丘上。两个上校和两个穿便装的男人下了飞机,在演习导演部军官们的迎接下,匆匆走入导演部。20分钟后,蓝军特种部队指挥部。何志军的专用电台开始呼叫。何志军皱着眉头听完密语,吩咐备车。当他赶到导演部的时候,发现红蓝军双方主官居然都在。这在演习期间是不可思议的,他还没诧异完,发现老爷子身边坐了两个陌生的穿常服的上校,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老百姓怎么混进这里了?老爷子扫了一眼:“都来了?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总政保卫部的同志,这两位是国家安全部的。还是你们说吧。”

        四个人对视了一下,一个上校对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说:“冯处长,还是你说吧。”冯处长点点头,站起来:“我叫冯云山,是国家安全部的。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境外t地区军事情报局潜伏谍报人员已经渗透到92迅雷演习现场,进行战术侦察。”一言出,满座惊。

        “92迅雷演习,是在总部首长亲自过问下,进行的带有试验性质的探索性演习。敌特的目的性已经很明确了,就是希望得到我军战略改革的最新情报。”总政保卫部的一个上校说。何志军的眼睛亮起来,他太渴望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有没有更准确的情报?”冯云山看他。老爷子说:“这是我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大队长何志军同志。”

        “我知道你。”冯云山淡淡一笑,“战斗英雄嘛,当年的名人。但是隐蔽战线的斗争和战场上的真刀真枪还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还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不过,可以肯定敌特已经在这个区域活动了。”何志军问:“人员数量?性别特征?”冯云山说:“五到六人,男女都有。”何志军点点头,看向老爷子。老爷子说:“战争已经打响,就不能停止。演习继续,特种侦察大队抽调人员佩戴导演部臂章组织搜索。把我的命令发下去,导演部的搜索队有权搜查演习区域范围内的所有演习车辆和人员。”何志军站起来:“我要回去布置一下。”

        老爷子点点头,何志军就出去了,远远听见他兴奋的喊声:“走!妈拉个巴子的干!终于又让老子逮着机会了!”然后开着车走了。大家一阵哄笑。冯云山不由得感叹:“燕赵自古多壮士啊!早生几十年,又是一条战将!”老爷子纳闷儿:“你认识他?知道他是哪里人?”冯云山还是那么淡淡一笑:“不认识,他是名人嘛。”

        何志军回到自己的大帐篷,大队参加演习的军官们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何志军跟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兴奋,不停地搓手,两眼放光,大步走到前面,来回踱步。军官们都看着他发蒙。何志军突然站住了,眼神噌一下子射出寒光:“同志们!”

        “陈勇!”

        “到!”陈勇起立。何志军说:“你带一个分队,我自己带一个分队,全部上实弹!半个小时以后出发,有问题没有?!”

        “没有——……”喊完了,陈勇觉得不对劲儿,“干啥去啊,大队长?”

        “妈拉个巴子!这不是有问题吗?你说没问题!”何志军怒了。陈勇立正,不敢吱声。何志军的声调提高了:“干啥去?抓特务!”大家都发蒙,没头没脑抓什么特务?

        “隐蔽战线的斗争你们也不懂,不跟你们多说了。”何志军摆摆手,现学现用,“其余的人,政委带队,继续演习!陈勇下去准备,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陈勇敬礼,出去了。何志军戴好钢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和平年代待得我浑身都痒痒,你们记住啊,随时和我通报消息。解散!”——20分钟后,两个小分队在队部门口集合完毕。全副武装的战士们都是精神抖擞,这些都是参战过的老侦察兵,闻到火药的味道,犹如闻了兴奋剂一样。何志军大步走出自己的队部,他猛地一拍陈勇的钢盔:“小子!别给特种侦察大队丢人!”随即,自己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吉普车。两支车队掀起漫天的尘土,各自上路了。长城脚下,两支车队在夕阳下披着漂亮的余晖。

        4

        刘晓飞扶着张雷,在一片河滩边的灌木丛坐下。张雷在跳车的时候崴了脚,刘晓飞一边还击一边将他拖下山崖。结果,两人都滚了下来,还好没撞到石头,所以没受别的什么伤。皮肉自然是吃苦了,不过好在已经习惯。现在的情形对他们俩是那么不利,深入蓝军纵深,只有一支还剩8发空包弹的81杠,没有指北针和地图,地形也不熟悉。往哪儿走都是蓝军的营盘,连老百姓都看不见一个。

        “这下惨了。”张雷揉着自己的脚,“我们必须找到路回去。”

        刘晓飞用钢盔舀来一盔水,自己喝了几口,又递给张雷。

        “要是被蓝军抓住,可就丢咱们陆院的人了。”刘晓飞沾了点儿水擦自己眼睛周围的汗,“爬也得爬回去,晚上我们不休息了,多走点儿夜路吧。”张雷抬头看天找星星,摸索大致的方向:“半小时后出发吧,希望不要下雨,我这个脚走不了水地了。”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照亮了俩人,随即是闷雷响。刘晓飞和张雷相视苦笑,雨哗啦啦就下来了。

        张雷一咬牙站起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刘晓飞把步枪挎在肩上,扔根树枝给张雷当拐杖:“路漫漫其修远兮,你慢慢求索吧。跟在我后面5米,我要有动静,你就地卧倒。”他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大步上前做尖兵引导。风雨中,两个年轻的军人在密林里穿行。穿过一片密林,山势陡峭起来。黑乎乎一条长城在山上蜿蜒。刘晓飞看着长城:“咱们路没走错,爬过去再有10公里就到红军阵线了。”张雷苦笑,丢掉拐杖:“前提是爬过去。三点固定改两点了。”刘晓飞说:“下雨,危险。沿着长城走走吧,看看有没有塌陷的城墙。”张雷叹口气拿起拐杖:“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心理啊?平时都骂毁我长城,现在又到处找长城被毁的地方。”

        刘晓飞在前面带路,突然一伸手蹲下了。张雷就地卧倒。刘晓飞半天没动静,张雷匍匐前进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刘晓飞说:“篝火。”张雷仔细一看,长城脚下的背风处真的有篝火,还有帐篷。但是明显不是军用的,都是五颜六色的,一共三个。人影也可以看见。张雷说:“不是蓝军的人。”刘晓飞说:“是老百姓,可能是哪个野营俱乐部的。”张雷说:“过去看看,混点儿吃的。”

        刘晓飞在左,张雷在右后,两人采取进攻队形小心翼翼地接近篝火。离近了,看见是5个人,三男二女。两人还要往前走,突然暗处飞出来一条黑影直接就攻击刘晓飞。刘晓飞枪口一转,一枪托砸在他下巴上,随即一个漂亮的屈膝顶肘,那黑影就飞出去了。那5个人都起来了,惊恐地看着这边。刘晓飞高喊:“我们是解放军!迷路了!你们别害怕!”那5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中间的那个年龄稍微长点儿的人说:“你们过来吧,下这么大雨,过来烤烤火吧!”

        刘晓飞扶起那个被打倒的黑影:“不好意思啊,误会。”那个人掩饰地笑笑。刘晓飞扶着张雷进了那个被石头遮挡的凹处。聊了聊才知道,这是一个三角翼俱乐部的,来长城飞三角翼。下雨了,计划搁浅了,只能等天晴再说。张雷一听三角翼就来了精神,他是空降兵出身,在部队飞过三角翼。聊天的时候,那个人无意间问起了这么多部队在这里聚集干什么。刘晓飞说是演习。聊天当中,张雷的脸色逐渐变得沉稳起来,他觉得不是特别对劲儿。张雷要去外面撒尿,刘晓飞就陪着他。到了没人的地方,张雷低声说:“这几个人不对劲儿,你别多嘴,也别让他们看出来。”刘晓飞纳闷儿地问:“怎么了?”张雷一脸坏笑:“他在套你的话。我上学以前,军部旁边揪出来过特务。他们擅长套我们部队官兵的话,安全厅还专门给我们部队上过一课。这手叫伺机套取,属于特务技巧。”刘晓飞吐吐舌头:“乖乖。你是说他们是特务?”张雷有了主意:“是不是,也不委屈他们。别让他们看出来,明天咱们想办法收拾了那个领头的。这雨下不长,明天天亮就有办法了。”两人回去,刘晓飞开始顺着对方的话胡说八道。张雷一脸坏笑,仔细合计着明天的计划。

        5

        第二天,雨果然停了。三角翼俱乐部准备开飞,一架体育三角翼就停在山坡上。张雷抚摩着三角翼,不由赞叹:“好东西!”那个年龄稍长的人问:“这个,你们部队有吗?”刘晓飞又开始胡说八道:“怎么没有?今年全都装备上了。”那人问:“你们会飞吗?”张雷说:“当然。这样好了,你让我们过过瘾,我们带你飞一圈。”张雷说。那人犹豫了。刘晓飞说:“你不是喜欢军事吗?我们带你从红蓝军上面都飞过去,我们熟悉演习,还可以给你当义务解说呢!”那人打定了主意:“好。”三角翼只能坐三个人,张雷驾驶,刘晓飞坐上去,只能再坐一个人。那人刚刚上去,一个女的说:“他们也没开过,别有什么危险!”张雷回头摘下风镜:“怎么,怀疑我们特种兵的身手?”那人眼睛一亮:“你们是特种部队的?”

        “是啊,跟你说也不明白!我们就是中国的兰波!走吧,路上说。”刘晓飞一拍张雷,张雷发动三角翼。三角翼滑行一段,起飞了。张雷看着罗盘,找准了方向,直接飞走。彩色的三角翼从演习部队上空飞过。那人对下面看得很仔细,刘晓飞看着想乐:“我说,你个军事爱好者看得还挺认真啊!”那人说:“这不是难得一见吗?你给解说解说?”刘晓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道,知道也说不知道。”那人一惊,刘晓飞的枪口已经对着他的太阳穴,“空包弹也有杀伤力的!你坐好了,小心走火。”那人颤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张雷在前面笑:“什么意思?你也够能想的,弄这么个玩意儿从部队上面飞过去,玩航空侦察,算准了部队不会注意民间的体育活动?”那人急了:“你们这是非法拘禁公民的人身自由!”刘晓飞破口大骂:“废话,合法还骗你上来干什么?!再动?再乱动,老子让你尝尝脑袋开花的滋味!”那人沮丧了,沉默半天:“我就一个请求。”刘晓飞说:“说。”那人说:“我的军衔是中尉,给我一个军官应有的尊严。”刘晓飞一脸坏笑:“这个跟我说没有用,跟保卫部说去吧。狗特务,这回可让我们中头奖了!”

        何志军带着搜索队正在底下跑,头顶飞过三角翼。他抬头注意看着,眉头皱起来:“那怎么回事?”一个干部说:“是老百姓的三角翼!可能是到长城飞三角翼的,最近几年开始流行这个了。”何志军说:“早不飞晚不飞,怎么偏偏在演习的时候飞?!追上去!”车队追着三角翼开去。

        陈勇在公路上设了哨卡,拦截检查过往车辆。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远远减速了,又加速过来。田大牛和乌云拦住那辆车,上去检查证件。陈勇看看他们,都穿着三角翼俱乐部的运动服。陈勇问:“你们的三角翼呢?”一个女人说:“坏在山上了,我们回去找工人。”他们证件都没什么问题,陈勇正要放行,电台兵高喊:“排长!大队长命令,立即找飞三角翼的!可能是特务!”车里的人刚要掏出武器,十几个士兵已经在那一瞬间冲上来包围了车,枪口都对准面包车。陈勇一脚踢在车上,车颤抖了几下,车身上立刻出现一个坑,车里的人都吓坏了。陈勇高喊:“妈的!再不老实,老子让你们都变成马蜂窝!”

        演习导演部的官兵诧异地看着三角翼在往公路上降落。警卫连的战士们立即冲了上去,何志军的搜索队也来了,包围了三角翼。刘晓飞押着那人下来,张雷下了三角翼,还是一瘸一拐的。两个兵上去扶住了他。何志军走上来,两个特种兵上去按倒那人,搜身,搜出手枪等物。随即按倒捆上,总政保卫部和安全部的同志们过来接走了这人。

        “何叔叔!”刘晓飞敬礼。何志军看看他:“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都这么大了?”刘晓飞笑着说:“是,我现在已经在陆院了。”何志军笑:“不错。这是谁?”

        “报告何大队长!陆军学员侦察指挥专业17队学员张雷!”张雷站直了敬礼。何志军看看他,似乎觉得眼熟:“你飞的三角翼?”张雷回答:“是。”何志军问:“你怎么会飞三角翼?原来是空降兵?”张雷说:“是,空降军侦察大队。”

        “难怪。”何志军点点头,“你叫张雷?张云,你认识吗?”

        “我哥哥。”张雷说。何志军脸色凝重起来,沉默半天,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将门虎子!你们都好好干,等你们毕业了,我去找你们领导要人!别回去了,都来特种侦察大队!”两人都兴奋地敬礼:“是!”

        冯云山过来和何志军告别:“何大队长,有缘分再见了。”何志军敬礼:“保重!”冯云山淡淡一笑,带人上了直升机。直升机飞走了,何志军还在想着什么。老爷子从导演部刚刚出来,他就迎了上去:“副司令!这个三角翼能不能留给我?”老爷子问:“怎么?地上折腾还不够,准备当天兵天将?”何志军眼神放光:“这是个好东西啊!如果在晚上,它噪声小、隐蔽性强,容易达到突击的突然性!”参加演习的军区空军司令员眨巴眨巴眼:“你拿去吧。这个玩意儿我们空军看不上,送给你当玩具吧。”大家就笑了。何志军兴奋起来,敬礼。他转身喊:“拖回去!注意别弄坏了!”

        6

        军医大学礼堂,学员们坐得整整齐齐,台上是刘晓飞和张雷。张雷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是怎么抓到的特务,刘晓飞偷偷对底下眨着眼傻乐。何小雨忍住笑,毕竟干部和领导都在,但脸上的骄傲却是按捺不住的。张雷算半个兵油子,所以讲起来也不是那么干涩,真有点儿单田芳说评书的味道。底下的女生们不时被逗得咯咯直笑,会场气氛很好。坐在何小雨旁边的刘芳芳小声问:“哪个是你男朋友?”何小雨故意不屑地说:“那个,跟土鳖似的,不吭声的是。”刘芳芳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何小雨一听,想说什么,但是想到方子君和张雷毕竟没确定关系,就没说出口。再看刘芳芳,满脸红光,随着张雷天马行空的讲述很有点儿魂游天外的劲头,心里觉得不好。何小雨就有几分恨:这个家伙,太能煽呼了!

        张雷却浑然不觉,正在台上比画,这时看见礼堂后面进来一个人。方子君悄悄进来,在后面找了个空座坐好。张雷立刻觉得不自然了,挥舞起来的右手停了一下,接着说:“晓飞,还是你说吧。”刘晓飞没想那么多,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他说的就不能和张雷比了,没那么多的弯子,直接把过程叙述完了了事。

        张雷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方子君身上。方子君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她今天是来找何小雨的,听说她们都来礼堂听报告就也来了。等她发现台上坐的是张雷和刘晓飞,张雷的眼睛已经如同探照灯一样射过来了。方子君是见过世面的,还怕这个?迎着上去,张雷的眼睛带着几分得意,也带着几分炫耀。方子君一眼看见他胸前的二等功勋章,倒是真的愣了一下。在和平年代,军人要拿二等功,不残废也得是受重伤。这两个军校的浑小子居然全身安康,不仅堂而皇之佩戴二等功勋章,还敢作报告?再一看横幅明白了:防谍保密教育报告会。

        扯到国家安全就不好说了,国家安全无小事。原来二炮工程兵部队的一个炊事班长,就是因为在导弹工地附近发现有特务在照相,举着饭勺子将特务制服,临退伍得了一个一等功。害得那些兵后来有事没事就拎着棍子满山找特务,即便有特务也早被吓跑了——方子君是老兵,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但是,方子君迎着张雷的视线看,就看出问题了……高低错落蒙着迷彩布的钢盔,摇曳的无线电天线,血一样鲜红的夕阳。一张张涂抹着厚厚伪装油彩的如同原始部落战神一样的年轻的脸。无声升起的国旗,和那嘶哑如同雷鸣一样的宣誓。那双充满傲气的眼睛里,在钢盔的阴影中闪烁着冰一样的寒光。佩戴一等功勋章的排级干部张云站在队伍里面,举着自己的右手庄严宣誓:“……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于是站在他们侧面拿着酒碗的女兵们,都在这群壮士们的雷鸣般的宣誓中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宣誓结束,喝壮行酒。女兵们按照次序走上前去,排在勇士面前。方子君的次序是她们都安排好的,于是她站在了张云面前。张云敬礼,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啪!啪!啪!……十几个酒碗摔在地上,顷刻都碎了。

        张云高举起酒碗,看着方子君的眼睛,啪地在地上摔碎。酒碗的碎片飞起来,甚至溅到了方子君的脸上,但是她没有闪躲。两个人无声地注视着,都是火辣辣的眼神。

        胸前的军功章都被摘了下来,交给逐一来收的参谋,装入各自的遗书信封里。里面还有自己的几根头发、指甲或者别的纪念品。张云却没有把军功章交给参谋,他摘下来,别在方子君的胸前。方子君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向右——转!”队长粗犷的声音吼起来。唰——勇士们向右转。左臂上的飞鹰臂章一下子整齐地出现在女兵们面前。“出发!”——勇士们齐步走,远处的炮兵阵地开始密集射击,渐渐黑下来的天幕上弹道清晰可见。战争之神让黑夜变成了白昼。

        方子君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去,从队列当中揪住了张云。张云转过身,方子君扑到他的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方子君火辣辣地看着他,张云一把抱住方子君柔弱的身子,干得裂缝的嘴唇覆盖在了方子君的红唇上。两个人抱得紧紧的,也吻得紧紧的,恨不得将生命融合在一起。方子君感觉不到嘴唇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伪装油膏、泪水、高度茅台酒、烟味……都掺杂在一起。

        血腥味,渐渐在方子君的嘴里弥漫开来。张云没有喊疼,甚至没有任何表示。缓缓地,方子君被张云放下来。张云的嘴唇被方子君咬破了,渗透着血丝。

        “等着我。”张云嘶哑着嗓子说出这三个字,转身追上了分队。分队上了三辆大屁股吉普车,在红土路上开始颠簸。远处,炮兵还在密集射击,火箭炮也参与了,如同蛇啸一般吐着死亡的信子。大地在震颤,因为战争的刚强力量。

        “我会等着你!”方子君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勇士们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方子君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女兵们围上来试图安慰她,却也都是泪流满面……

        张雷惊讶地发现礼堂后面的方子君泣不成声。此时报告会已经结束,女孩们上来让他们签名。他的眼睛追随方子君跑出了礼堂。刘芳芳挤过来,脸上兴奋得全是红晕:“你太棒了!”张雷还没回过神儿来。刘芳芳的眼睛火辣辣的:“给我留下地址吧,我要给你写信!”张雷犹豫了一下,看见人群外面的何小雨在用异样的眼神注视他,他说:“你去问何小雨吧,她知道我们的地址。”他挤出人群,快步跑出去。然而,礼堂外面早已没有了方子君的身影。

        7

        特种侦察大队的运动会别开生面,除了传统的田径项目,还有散手和飞刀等非传统的体育项目。耿辉是不敢让演习回来的部队闲着的,这种部队的特色就是精力过剩,一闲着就要出事。于是他赶紧组织了首届运动会,前面各个单位准备、选拔就要耗费很多精力,部队最看重荣誉感,所以都很认真;后面的比赛是一个精力宣泄的过程,也是展现特种部队风貌的一个机会。熟悉部队政工工作的耿辉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宣传最佳机会,于是军区《战歌报》和军报驻军区记者都被请到了现场。各级领导也是少不了的,还有兄弟部队的主官们。老爷子带着军区的各个部长们出席了,很是热闹——威风锣鼓队的开场,声势震天。200人的威风锣鼓方队,头扎红带,身穿迷彩服,大鼓大锣一声怒吼,迅速在观礼台前排开。咚咚咚,那么一敲,那么一喊,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将军们都笑开了怀。

        散手比赛分成干部比赛和士兵比赛,不然不公平。陈勇这厮当仁不让地成了干部队冠军,出身少林俗家弟子,功夫还真不是吹的。斗志也是昂扬,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老爷子看得眼花缭乱,连声叫好。他侧眼看着自己的警卫参谋们:“你们,谁去和他比试比试?”

        乖乖!警卫参谋们面面相觑,都是练家子,陈勇的功夫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们都是参军以后接触的格斗,而且这些年在机关混,动手的机会更少,这下可麻烦了。但是当兵的不能丢人。一个参谋脱下常服:“我去。”陈勇看见他戴着手套上来,摆个姿势摇头:“一起来吧。”底下的参谋们挂不住脸了。一合计,全都上去了——是你说一起来的!何志军冷眼看着,高喊一声:“陈勇!你长本事了?!”陈勇一愣,比武就是比武,他哪儿想得了那么多?老爷子挥挥手,示意何志军坐下:“你好好打,我看着呢。”

        陈勇觉得没问题了,中将说让我好好打的!他就精神起来了,站在台子中央,四个参谋一人站了一个角。裁判一喊开始,四个参谋一起扑了上来。陈勇就地飞身,一个燕子摆尾,准确地踢在两个参谋脸上,落地的时候飞龙绞珠,起身先是一拳打在正面参谋的脸上,随即搭着他的肩膀起身,一个正后蹬,后面那个参谋也飞出去了。四个参谋起身,又扑了上来。陈勇越打越精神,连环出腿,左右开弓,如同在示范一对四的一招制敌。第三次把四个参谋都打倒的时候,老爷子喊停。陈勇在台子中央站着,稳稳收势。

        “陈勇!看我不修理你?!”何志军站起来。陈勇脸上都是委屈,但是他确实怕何志军。老爷子满脸微笑:“好了!好了!好身手!参军以前是武术队的?”

        “报告首长!不是!”

        “你这个功夫从哪儿学的?”

        “我参军以前是少林寺的。”

        “和尚?”老爷子一愣。陈勇回答说:“不是,俗家弟子!”

        老爷子点点头:“特种侦察大队真是藏龙卧虎啊!怎么着,何大队长,这个人给我吧?”何志军一脸不愿意,但还是满脸笑容:“副司令,我就这么200多人,您手下几十万部队,有的是高人。”老爷子想想,笑着说:“这个何志军,有宝贝自己藏着啊!”将军们哄笑。

        “这样吧,人还是你的。不过作训部拿个计划出来,让这个干部给军区的格斗教官和侦察连长作轮训。”老爷子说。作训部长就起立:“是。”老爷子起身笑着说:“要你个人都舍不得。你何志军没少从我这儿要枪要钱啊!”将军们再次哄笑。

        “走,随便看看。”老爷子说。何志军一阵紧张:“怎么?”

        “你这些都是摆出来给我们看的。”老爷子说,“我要看的,是你不摆出来的。”

        “首长都要去哪些地方视察?”耿辉小心地问。

        “告诉你们,我还视察什么?”老爷子笑着说,“先上车,我上车再想。”

        他们就都跟着老爷子下去,上车,运动会还在继续。

        8

        副司令带队,视察了食堂、油库、弹药库、车库等,管理确实是有条不紊。他满意地点点头,何志军和耿辉都以为没事了,没想到老爷子又上了车。这次车出了大院,何志军和耿辉还在纳闷儿,坐在前面的老爷子对司机说:“去农场。”俩主官是被老爷子拉上车的,一来是方便介绍情况,二来是防止他们去通知要视察的单位。车到了农场,执勤哨兵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打电话给主任,话都说不利索了。主任匆匆带着警卫班在楼前站队迎接,老爷子下车也不上去,直接去看菜地、看鱼塘。一行将军校官看了菜地、看了鱼塘,老爷子还比较满意,跟个老农一样熟悉这些。何志军刚刚松口气,老爷子又说:“去猪圈。”

        “报告首长!那儿,那儿比较臭。”农场主任赶紧说。老爷子问:“战士待不了吗?”主任不敢说话了。

        “带路。”老爷子一句话,主任急忙带路。远远走近猪圈,主任在前面介绍着情况,突然脚底腾地一下,半条腿陷入了地下。他哎哟一声,土飞起半米多高。一个警卫参谋高喊:“陷阱!保护首长!”首长的警卫参谋和警卫员们哗啦啦拔出手枪,围成一个圆圈,将首长们围在了里面。何志军和耿辉的头顶都开始冒汗。半天没动静。老爷子吩咐:“过去看看。”两个参谋小心上前,脚下探着,小心有陷阱。砰!砰!响起了两声巨响,原来他们被两根尼龙线绊倒,隐藏在草丛里面的土地雷就被翻开了。何志军明白了过来:“这是模拟的步兵定向雷!别往前走了,有人把这里变成训练场了。”老爷子诧异地看着前面:“难道你们大队农场也有军事训练任务?”何志军也不是很清楚。老爷子下令:“再探!”

        更多的警卫们走上去,探出来的有夹子、陷阱,还有名目繁多的定向雷什么的。有个警卫不慎踩在了一根绳套子上,被吊在了树上。老爷子认真地看着。

        “猜到是谁了吗?”耿辉压低声音问何志军。何志军气得咬牙切齿:“你说呢?”

        正说着,老薛从猪圈里跑出来:“哈哈!你自己安的自己踩着了吧?这次不喊我爷爷我不放你下来……哎哟!我的妈呀!”老薛吓得差点儿坐地上,眼前一群首长!

        “这是你设的机关吗?”老爷子问。老薛急忙敬礼:“报告首长!不是!”老爷子还要说什么,远方传来一阵喊番号的声音:“一——二——三——四……”是一个年轻战士的声音,番号欢快带有朝气。所有人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锐满头大汗,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浑身绑着沙袋,背着背包、扛着木头枪跑了回来。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林锐正唱着呢,一看见眼前站着一道人墙,立即把歌儿吞进肚子里去了。一个急刹车就戳在首长们跟前,呼哧带喘地敬礼:“首长好——”

        何志军怒骂:“林锐,你看看你干得好事!”

        老爷子伸手制止他,走过去打量林锐。林锐站得很直,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厄运。完了,这下兵也当不成了!老爷子看看林锐的装束,看看他的满头大汗,伸手给林锐擦汗。林锐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了。乖乖!将军给列兵擦汗!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刻全都涌了出来,但他就是咬牙不哭。老爷子从林锐手里拿过木头枪,颤抖着声音:“你就用这个训练?”

        “是,首长。”林锐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

        “我给你们的枪呢?!”老爷子怒火中烧,转头对何志军怒吼。何志军敬礼:“报告首长!他犯了错误,是临时从战斗连队调到猪圈反省的。”

        “什么错误?”老爷子问。耿辉想想,还是说了:“逃兵。”

        “是真的吗?”老爷子看着林锐问。林锐哭着说:“是,首长。不怪大队长和政委,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当逃兵,自己跑回家了。”

        “认识到错误了吗?”老爷子声音很柔和。林锐回答说:“是,首长!我想当兵,我不该当逃兵。”老爷子说:“认识到了就好。进去看看。”

        林锐急忙跑在前面,指引大家通过陷阱区。走进猪圈的院子,老爷子看见林锐用来练习散手的自己做的木头人和沙袋,还有墙上的千层纸,纸上还有干涸的血渍。院子的角落里堆放的都是林锐劈碎的砖块和木棍。接着进了宿舍,老爷子看见林锐的床头、墙上贴的全是英语单词。床头的简易书架上是高考复习资料和军事书籍,随便抽出一本,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打开一看,居然还有读书笔记,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你看的?”老爷子问。林锐说:“是,首长。”

        老爷子看向何志军和耿辉:“你们自己说,这个兵怎么处理?”

        “明天,就让他回战斗连队。”何志军说。老爷子点点头:“都出去。”

        将校们在院子里站成两排。老爷子走出来,拉着林锐:“我说几句话。”将校们立正。

        “稍息。”老爷子说,“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士兵都还年轻,他们从家里来到部队都是来吃苦的。因为他是逃兵,所以我不表扬他,但是,因为他的这种反省精神,我尊敬他。我常常在担心很多,也包括在现在这样的商品经济条件下,我们的战士能否心甘情愿在军营奉献青春,能否为了军人的荣誉、军队的战斗力来自愿磨砺自己。现在,我找到了答案。我们的军队,由于有了这样的战士,不会战败!”

        林锐站在那里看见人群后面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老薛,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老薛眼巴巴地看着,对林锐笑了笑。将校们走了,热闹过去,院子里只剩下林锐和老薛。

        “老薛?”林锐走到木然的老薛跟前。老薛木然地笑了。突然又蹲在地上哭起来:“18年啊!18年——我养猪18年,从来没有一个首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是个兵啊!我也是兵……”

        林锐抱住老薛的肩膀:“老薛!你是个兵,你是最棒的兵,你是我最好的班长……”林锐抱住憨厚如同大树的老薛号啕大哭。老薛跟个孩子一样,哭声让满猪圈的猪都很奇怪。

        9

        军号刺破天幕,黑夜划开一道鱼肚白的口子,阳光就从这里洒下来。林锐戴好大檐帽,站在老薛面前。老薛也很正式地穿着几乎从不穿的常服,崭新的常服在箱子底下压出褶皱。他系着风纪扣,胡子也很认真地刮过,下巴泛青。背着背包的林锐庄严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农场三班集合完毕,应到一人,实到一人!请班长讲评!”

        老薛庄严还礼:“讲评——稍息!——林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我班战士了!你将踏上新的革命岗位,望你不骄不躁,发扬在我班养成的优良作风,在新的革命集体创造出新的辉煌!”林锐和老薛一起鼓掌。猪们哼哼着围在栏边看热闹。

        “下面,请班长喊操!”林锐高喊。老薛说:“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注意摆臂!立定!林锐,你要注意摆臂动作!一下到位,不要再下去找,明白没有?!”

        “明白!”林锐吼道。猪圈院子不大,所以林锐走几步就到头了。

        “向后转!正步——走!”——林锐踢正步。

        “立定!向左转——跑步——”——林锐抱拳在胸。

        “走!”老薛高喊。林锐冲着门口跑。跑到门口,老薛还没喊停。林锐回过头,脚步慢了。老薛高喊:“跑啊!没让你停,跑!”林锐咬牙,跑了出去。跑了好远,林锐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风中流淌下来。他立正,转身。远处,老薛站在猪圈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林锐抽泣着,高喊:“老薛!我会回来看你的!”老薛挥挥手,林锐不走。林锐哭着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特种兵!”老薛哭了,全身都在颤抖着。林锐举起右手:“敬礼——”老薛还礼。林锐高喊:“礼毕!”两人的手同时放下。林锐给自己喊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他知道,他的班长在看着他。所以,他要全都做得非常标准。林锐高声唱起了歌儿:“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林锐一直唱着,唱的声音很大。他知道,老薛一定能听见。无论他跑多远,老薛也一定能听见。

        10

        方子君在礼堂上的泣不成声一直困扰着张雷,他不明白为什么方子君在他面前总是这么忽而柔情,忽而伤感,忽而又不能自拔。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大的女孩儿,这种喜欢带有挑战的味道。张雷不是没谈过恋爱的那种傻大兵,相反,在他入校以前,他的感情生活还很丰富。他和军部女子跳伞队的那朵“第一伞花”之间的感情,虽然因为“伞花”退伍而逐渐淡化,但是远远比不上他后来和通信连的副指导员之间的感情纠葛动人。只是因为父亲的干涉,再加上那个女干部不得不嫁给在她老家与她有娃娃亲的男人,所以才没有结果。从小他就喜欢挑战,挑战一切极限,这可能是伞兵家族的遗传,反映到他的感情生活里,就是喜欢挑战比自己大的女孩儿。他几次想告诉刘晓飞自己的烦恼,又怕刘晓飞沉不住气去问何小雨,最后反馈到方子君耳朵里弄巧成拙,也怕别人认为自己自作多情——毕竟,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所以,还是压在心底了。

        到了周末,他和刘晓飞进城了。到了市区,就各自分手了。刘晓飞去军医大学,他则去军区总医院。他到了妇科一问,才知道方子君今天不值班。值班护士很关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那个脾气怪异的方大夫的什么人,他则只是笑笑。打听清楚了方子君的宿舍,他径直去了。走进宿舍楼,就听见吉他声。张雷这种货色当然是在部队少不了弹吉他的,听着就知道弹得还不错。接着是两个女孩唱歌,唱的是那部电视剧《凯旋在子夜》的插曲《月亮之歌》:“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张雷愣了一下,对这个电视剧他也很熟悉,当然也很喜欢。他顺着歌声走过去,门虚掩着。果然没猜错,里面是方子君,还有另外一个女兵,年龄比方子君小,没穿军装上衣,看来是她的同事。

        张雷站在门口,听着歌声。和很多年轻军人一样,他痛悔自己没有赶上那场刚刚结束的战争。当哥哥牺牲的时候,他还在读高中。他悲痛欲绝,但是妈妈寻死觅活也不让他参军上前线为哥哥报仇。高中毕业后,在父亲的默许下,他投笔从戎,却已经无缘那场逐渐逝去的战争。那场战争留下无数的故事,张雷家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对关于那场战争的一切都很敏感,包括文艺作品——《月亮之歌》也是这样。看着方子君洁白如玉的侧面,他突然读懂了掩藏在这个女孩儿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年龄比他大的原因,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和别人有差异的。唱完了,方子君对那个女兵说:“第二段你合音不太好,要注意感情的铺垫是慢慢进入的。你体会一下,我们再来一次。”

        张雷轻轻敲门。方子君喊:“进来!”张雷推开门。方子君看见居然是他,惊讶地站起来,吉他一下落在地上。张雷忙笑:“是我,不是特工队!”那个女孩儿站起来:“哟!方大夫,是来找你的吧?那我先回去了,你要再练找我。”女孩儿走了,屋里只剩下方子君和张雷。方子君问:“你来干什么?”张雷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是啊,方子君也一愣——你为什么就不能来呢?张雷去捡吉他,几乎在一瞬间,方子君错开一步,挡在写字台前。张雷一愣,接着又笑:“怎么了,我帮你捡东西。”

        “没,没事。”方子君掩饰道,藏在身后的右手摸到了桌子上的相框,立即将相框倒扣在桌子上。张雷笑着把吉他捡起来,调好弦:“其实,你可以换个和弦。”接着,他自己弹起来:“你看,这样就好多了,当然技巧也要难一点儿。”他弹着弹着,突然觉得这个吉他有几分熟悉,低头一看,吉他箱上有一个飞鹰的手绘图。他一激灵,站起来,将吉他举到面前看。飞鹰下面,是一行古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还。”下面是签名:“子君战友留念张云。”张雷抚摩着吉他,手在颤抖。这是哥哥刚刚参军的时候,妈妈送给他的!家属院距离军部侦察大队很近,他从小就跑习惯的,哥哥参军以后他更是经常往那里跑。这把吉他,哥哥弹,哥哥的战友弹,他也弹。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哥哥的味道……再抬起眼睛,已经满脸泪水:“你……和我哥哥很熟?”

        方子君的脸,白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11

        “告诉我。”张雷的泪水从未这样流过,自从哥哥牺牲以后,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方子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他的……亲弟弟!”张雷一字一句地说。方子君深呼吸,眼泪却流了下来。

        “告诉我,我哥哥的事情……”张雷看着方子君的眼睛。方子君却躲开了。张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诉我!”方子君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渐渐停止了:“你放开我,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张雷如同触电一般一下子松开手。方子君反手拿出相框:“你自己看。”张雷一把抢过来,照片上是前线的密林前,穿着迷彩服的哥哥和方子君的合影。

        “你和你哥哥……真的很像。”方子君更咽着说,“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他!不是他!”

        张雷看着照片,看着吉他,看着方子君:“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方子君反而坦然起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是飞鹰的女人。”

        “这不是真的!”张雷痛苦地喊。

        “这是真的!”方子君哗啦一声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盒子,打开,把东西都倒在桌子上。张雷看见了——两个伞徽、一等功勋章、飞鹰臂章、哥哥的信、哥哥的口琴……

        “这是真的。”方子君平静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不——”张雷退后一步,“我哥哥的信中从未提到过你!”

        “那是因为战争还没结束!”方子君说,“我是他的女人,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一个人!”——张雷慢慢后退,吉他和相框都落在地上:“这不是真的——”张雷高喊一声,夺门而出。方子君站在屋里面没动,听着脚步声跑远。泪水渐渐流过她白玉无瑕的脸颊,她慢慢地跪下来,抱着肩膀无声地抽泣——面对着一地的相框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