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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7 落在纸上的故事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屋一柳循着广播找来了。

        乔元寺坐在椅子边上,屏息侧耳听了一会儿;门开着一条缝,外面走廊上一下一下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鞋跟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响亮圆润,像是由一双中跟女鞋踏出来的声音——不是屋一柳。

        是某个进化者吧。

        乔元寺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很累了,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倒,压得它发出了“咯吱”一响,外面的脚步声顿时停了。她干脆将头枕在椅背上,放松肩膀,闭上眼睛喊了一声:“在找我吗?这里。”

        ……很快,门就被人推开了。

        乔元寺等了几秒,无人说话,才睁开了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儿,看着太年轻了,让她生出了一阵恍惚。有时不照镜子的话,在她心里的自己,就是这样饱满鲜润的;唯有走过窗户时,偶尔一扫瞥见的玻璃上倒影,会叫她悚然一惊,仿佛刚发现自己被偷走了整段的人生,才突然老了。

        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说:“是麦隆吗?”

        那女孩子歪了一下头,神色有点吃惊,却没有否认。

        “屋一柳那孩子跟我描述过你。我们被关在铁牢里一整天,有的是时间说话。”乔元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年纪大了,经历了这么紧张的几天,现在太累了。要是你不介意,不管你接下来准备把我怎么办,就还是让我坐着吧。”

        麦隆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咬着丰润嘴唇稍微想了一想,才问道:“难道屋一柳早就怀疑我了?”

        “那倒没有,他对你还挺有好感的。”乔元寺说着,想起了那个孩子。

        他很机灵,也足够正直,但是她很为他担忧。她总是感觉,屋一柳未来的人生某处,似乎藏着一团巨大的悲剧或灾难,而它的根源,恐怕正根植于屋一柳本身。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在判断情势、下定决心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以命相博,把自己出生长大的世界一手推入末日呢?

        这种特质有多罕见,就有多危险——对屋一柳自己来说尤其如此。

        麦隆咳了一声,有点尴尬似的。

        “我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她说,“我安排好了计划,也不能眼看着让你们给我破坏掉。我不会伤害你,就是难免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现在轮到乔元寺有点儿吃惊了。

        在三十六年前的那段日子里,她听过不少末日故事,不管是什么内容,总是带着一层残酷的底色;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只要被进化者发现,就立刻会被杀掉的——如今不仅捡回了一条命,甚至麦隆跟她说话时还有几分客气;当她在麦隆示意下走出门的时候,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

        “我就是不太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在走入空荡荡的大厅时,乔元寺开口了——她发现自己说这句话时嗓音有点儿哑。“一般人,可能都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听着自己的声音,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十六年了,自从重置了一次世界之后,她还是头一次紧张不安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明明都是个老太太了。

        “我这个人呢,比较没有安全感。”麦隆轻声说,“在进化者的社会中,最能够保证自己安全感的东西,一个是武力,一个是特殊物品。就像普通人类社会里一样,要是你有权力,有金钱,那你肯定不会缺乏安全感,一样的道理。你们世界里贫富差距有多大,进化者之间特殊物品的占有量差距就有多大。所以我对于收集特殊物品这件事,非常执着,可能谁都是吧。

        “在我的物品之中,有个很有意思的小东西,叫做【随机出现的关联词】。当一个人在阐述一件事的时候,它可以将那人脑海中联想到、但没有说出口的词汇短句,随机挑几个展示给我。说起来有用,实际上有些东西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比如在屋一柳说话的时候,我收到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关联词和短句,‘茶杯’,‘逻辑学’,‘窗户玻璃太干净了’,……唯有一个例外。”

        她顿了顿,说:“我听见‘樱水岸’的时候,就猜到它是那段故事中谁的名字了。”

        乔元寺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长梦,现在确定了,它肯定是一场长梦。要不然为什么仅仅是从别人口中吐出的三个字,就洗去了周遭世界的所有颜色?在脑海一片雪白里,她愣愣地站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脚步的。

        在三十六年里,乔元寺一直心存某种隐隐的恐惧。这个世界上见过樱水岸、知道樱水岸存在的人,只有她自己;有可能一切都是她做的梦,她青年时的一场幻想,一个连自己都信了的故事——如今从麦隆口中听到了那一个名字,她才感觉仿佛樱水岸的存在被印证了一样,稍稍有了点真实感。

        尽管她也明白,本质上而言,麦隆和屋一柳一样,只是在重复着一个从她这儿流出去的名字而已。

        她缓了几秒,才又迈出了脚步。

        现在假副本的情况恐怕挺紧急的,但麦隆对她却还算温和,不催她也不动手——想来想去,乔元寺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普通人,到底哪里值得她青眼。

        “你对所有普通人都这么客气吗?”乔元寺语气平缓地问。

        “啊,”麦隆看上去竟有点儿窘迫了,“不……当然不是。”

        她低下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可能……可能我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吧。听过你的故事之后,我就一直记在心里了,好几天了也忘不掉,后来还没忍住去打听了一下这个人。”

        乔元寺浑身一僵。

        “那你……”

        麦隆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我什么也没打听到。”

        这也是自然的吧,末日世界千千万万,要找区区一个人——

        “虽然末日世界无穷无尽,但是听描述,他是一个挺强大、挺叫人难忘的人,至少应该在十二界有过痕迹才对。”麦隆低声说道。

        对——他明确告诉过自己,他去过十二界,而且算得上是常客。

        乔元寺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在接受一场连罪名也不知道的审判。

        “不过我的消息渠道上,都说没听说过这个人。近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似乎连一次十二界都没去过。”麦隆似乎想笑一下,神色却看着更严肃了。“可能是我打听得还不够……不过,我不准备继续打听了。”

        到这个时候,二人已经走到敞开的大门旁边了。乔元寺看着麦隆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石砖地面和绿树,觉得自己也正是要跟着出去的,却突然在下一秒钟时,突兀地停了脚,说:“我不走了。”

        麦隆转过头,并不吃惊。

        “谢谢你,但是我不走了。”乔元寺低声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这儿待着。”

        麦隆慢慢点了点头。

        有个小小的叫声忽然从麦隆身上某个地方响起来,她将什么东西在耳朵上一拍——好像是通讯用的。通讯器另一头的人,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下,拔高了的嗓门,透过小通讯器隐隐约约地响了一会儿。麦隆回应了几句话,说的是什么,乔元寺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有当麦隆挂断通讯后,看着她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她这才听见了。

        她像是忽然醒过神,轻轻笑了一下,说:“不,没有不应该。这对我而言,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她已经七十岁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

        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只不过,乔元寺想,他要是此时还继续好好活在某个地方,那该多好。

        麦隆走近了,细细打量她几眼。

        “副本中心出了大变故,我现在必须马上走,不能再耽误了。”她说,“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

        乔元寺早已摇了好几下头。

        麦隆大概料到了这个反应,强调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这样放走你,我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乔元寺冲她微微一笑。

        她在逼迫麦隆,她也知道;对方没打算伤害她,但麦隆作为进化者,一定对这件事不陌生,也不抗拒的。现在麦隆没有时间继续纠缠,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向只有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麦隆却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乔元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小小的火柴盒——她都好些年没见过这种传统模样的火柴盒了。

        “你听好,我知道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很难理解,但我没时间了,我只说一遍。最终要不要用它,是你的决定。”麦隆举起火柴盒,加重了语气说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落在纸上的故事】。”

        【落在纸上的故事】

        假如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另一段故事中活一次,你愿意吗?你可以讲一个自己的故事,也可以选一个他人的故事,故事时间跨度有多长,你就可以在其中按情节活多久。当故事结束时,你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但是你人生的结尾,是一段你亲手选择的故事。

        使用方法:以火柴点燃一个人。当事人会像纸人一样燃烧,并不会感到痛苦;慢慢被烧成纸灰的过程,也是当事人将故事从头到尾在心中讲述一遍的时候。

        运作原理:就像烧纸钱一样,被烧成灰烬的纸钱和纸人,都会被“转移”至另一个时空——不过一者是阴间,一者是故事。

        注意事项:如果选择的故事已经落于纸面上了,比如说当事人选择的是格林童话中一则,那么可以被马上转移过去,立刻把童话活一遍。

        如果当事人选择的故事还没有被落在纸面上,那么冥冥之中、大千世界里,将会出现一本书,把它记载下来。接下来的程序,就是一样的了。

        ……乔元寺听懂了。

        当她的故事被写下来时,也是她和樱水岸再见之时。